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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起來,我已是年近古稀老人了,能成為“海一代”,似乎是偶然,卻也順乎自然。
眷戀故土的人– 黃浦江畔夢碎
說成為“海一代”是偶然,是因為我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中國,最不喜歡遷移,更不用說遠走異國他鄉的上海人。我這里所說的上海人,和現今居于滬上自稱上海人的居民乃不同的地域群體。眼下上海兩千多萬人口中,實際上真正的上海本地人,也許碩果僅剩大約30幾萬人。這些才是上海的原住民,他們不自稱“我”,更不會把“我”字像現在的新上海人發成“哦”音,家祖父一向自稱 “你”,你字聽上去平實安詳,令人想起了泥土,“你”字本就是人和泥的混然天成,況且,人不正是生于土,歸于土嗎?
上海本地人一向眷戀故土,有著向土里去尋找生活的傳統,大多人家祖傳有三畝五畝或十畝八畝土地,宅基地上建有樸實無華的平房,多數安于本分,樂天知命,不羨皇帝不羨仙,關起門來過自家的日子。上海本地人也委實平庸無奇,絕不精明,加上普遍智商平平,能在商海官場或學術圈出人頭地的,絕對是鳳毛麟角;盡管如此,本地大老倌們卻有著海納百川的氣度,近世紀來,不管你是外來的白俄或猶太人,還是本國的寧波人,蘇北人,安徽人,廣東人,山東人或東北人……無論你是來避難,逃荒抑或是來尋夢,冒險或淘金,一概來者不拒;任由大家在你厄(我們的)家門口疊床架屋,翻江倒海般地折騰,聽憑你搞得風生水起,發家致富,賺得盆滿缽滿,上海本地人始終不為所動,淡定安詳地延襲著祖宗幾百年傳承下來的生活方式不變。
家祖父本是花農出身,終其一生,栽花植草,經營著自家的花園苗圃。即便傳至家父一代,他讀了九年法文洋書,家居也搬遷到了舊上海的法租界上,那年頭每到周末,父母老是帶了我和姐弟往鄉郊的祖家老宅田園里跑,在那里消磨大半天時間,回來時,常常在三輪車上滿載了自家田里出產的蔬果豆類鮮花等各種農產品,卸在弄堂過街樓的地面上,請鄰居們隨意取用,與大家共享農田帶來的新鮮收獲和樂趣。
隨著社會的變遷和城市的發展,祖家的故園苗圃先后被政府無償征用。再到后來的文革時代,連自住的家居,也由革命委員會安排住進了四五戶人家,屋主變成了房客,還被勒令繳付房租和“補繳”欠租,匪夷所思。當然,一國蒙難,殃及萬戶,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?然而,童年時田園生活的樂趣卻早已在我心中留下了難忘的印象。
話說回來,失去了土地和家園,還不足以叫人下決心遠走他鄉,最不堪的是對家國的未來失去了信心,才最終半是無奈,半亦自然地踏上了移民不歸路。
其實,在上世紀,眷戀故土的中國人豈止車載斗量?早年的移民即便已在異國落地生根,開枝散葉,卻總難割舍生于斯,長于斯的那片多災多難的國土,百年來,無數留洋的志士學人,稍有觸動,就像一群群固執的海龜,前赴后繼,躍入大海大洋,義無反顧地向著東方故鄉的海岸奮力回游,共赴國難。然而這樣一種與生俱來的家國戀情,到頭來幾乎無一例外,都令那代老海歸們從希望到失望。
離鄉背井的人
澳洲人慣常說的“The Great Australian Dream”(澳洲夢),是指能擁有一幢自家的小屋,花草繁茂的前園有木籬圍繞,后院放置著燒烤爐,有寵物和小孩在戲鬧。澳洲普羅民眾的心態,很像上海本地人,大多閑適和平,很實在,不攀比,不尚虛空;熱愛自己的家庭生活,業余不可或缺的休閑活動少不了園藝,沖浪,游泳,澳式足球,扳球等,啤酒和戶外燒烤則是經常的周末余興。
因此,初到濱臨太平洋的海港城市悉尼,除了覺得新鮮,我竟有了不少似曾相識的感覺。一些童年時的朦朧記憶,似乎被喚醒了。大多數澳洲人說的英文并非中國學子熟悉的英音或美音,他們說著明顯帶澳洲腔的英文,澳洲人常常頗為自得自嘲地說:“We write English, but speak Australian.”(我們寫英文,但是說澳語)可不是,我的祖輩不也是寫著中文字,卻說著濃重口音的上海本地話嗎?
我的澳洲夢始于1988年,在澳洲的花草泥土中,我分明嗅到了上海祖家田園的芬芳,于是忽然萌生了想要在這兒安家落戶的沖動,就在那一年,我竟不假思索,向銀行辦妥了房貸,簽下了一個購屋合同。
遷入新居后,少不更事的兒子對我說:“阿爸,你怎么買了這樣一幢破房子?”我說,“兒子,房子并不破,只是簡樸罷了,我買的是房子,目的只是安家。需知,房子和家并非兩個等同的概念,這些你以后慢慢會明白的。”當年,這間座落在悉尼外西區的板屋平房,是我花八萬八千澳元就連地帶屋買下的寒舍,在我家鄉上海徐匯區那些住在 “上只角”的 “老克勒”們的眼中,這只不過是窮人或工薪階層居住的“下只角”罷了。然則,上海本地人從來不與人家攀比,更何況我舉目無親,阮囊羞澀地來到一個新的國度,對此地毫無貢獻,又怎能有非分之想?
接下來的日子,在工作學習之余,我的時間精力幾乎都花在前后花園里。也許血液中本就有著祖上花農的遺傳基因,蒔花弄草我早已無師自通,加上澳洲得天獨厚的園藝底蘊和周遭氛圍的潛移默化,我如魚得水,自此不分寒暑晴雨,不斷添磚加瓦,抬石壘土,栽花植樹,許多年下來,除加建了二樓,竟也打造出了花草繁茂的前后園。平心而論,我的澳洲鄰居大多是懂得美化家居環境的,他們的花園都爭妍斗艷,有型有款,各具特色。不過漸漸地,我發現他們也開始在我的家居前駐足觀望,還常常發出一些真誠由衷的贊嘆,并主動和我交流園藝的心得體會。
記得幼時讀過豐子愷先生的“緣緣堂隨筆”,他老人家曾在書中聲稱,即使秦始皇拿阿房宮來換他的緣緣堂,他也不做這個交易。豐老先生的執拗和上海本地人與生俱來的“既狹隘亦寬廣”的本性很合拍,所以我能體會到他對自己家園的摯愛之心。同樣,我也格外珍惜自己能擁有一個素樸的家,且深感家居不受侵犯是何等難能可貴。值得欣慰的是,在民主國家,私家居所是得到法律制度保障的。英諺有云: “An Englishman's home is his castle.” 一如我們常說的,自己的家是“風能進,雨能進,皇帝不能進。” 西諺又云:“Home is where your heart is.” (心安之處即是家)。近30年來,我享受著澳洲生活的安寧閑適和內心的恬淡平靜,“夢里不知身是客”,不知不覺竟常常將他鄉當作了故鄉。
生活中偶遇的一些小事,也常使我感慨不已。時光飛度,我中年時抵澳洲,如今不覺已年近古稀,雖尚未老態龍鐘,但心中已服老,每次駕車出行,車中必備手杖,留意步行安全。有次,我在油站給汽車加滿油后,步入室內付款,將手杖倚在柜臺前,不小心手杖滑落在地,還沒等我意識到,離我身后兩米左右的一個二十來歲的澳洲青年,已急急先跨上一步,將手杖從地上替我檢起,交還予我。
我謝了他,他禮貌地微笑作答,年青人英俊灑脫,衣著典雅入時,卻低調不顯山露水。我啟動車子離開時,見他也回到了車上,座駕是一輛新款的跑車,顯然是中產人家的子弟。出身殷實,卻教養良好,彬彬有禮。這樣一代陽光新人,在澳洲絕不鮮見。類似溫良恭儉讓的人和事例,我經常親歷目睹。數算下來,澳大利亞僅僅兩百余年歷史,就業已從立國之初奉行野蠻殘暴的殖民制度和白澳政策,迅速蛻變發展成一個民主自由,高度文明與平等和諧的現代化國家,怎不令人感慨。
走筆至此,南半球的澳洲已進入冬令,即使白天陽光和熙溫暖,入夜后,悉尼的戶外也使人感到陣陣逼人的寒意。從2006年起,澳洲慈善機構新南威爾士洲的 St. Vincent de Paul Society組織發起的《總裁露宿街頭》活動,在今年已進入第10個年頭。過去9年來,每到6月21日,悉尼一年中最漫長的寒冬夜晚,許多大公司的總裁相約在悉尼街頭露宿,通宵達旦,以這個活動來體驗無家可歸流浪街頭人士的困苦,喚起世人對弱勢群體的關注,并帶頭捐出善款,幫助露宿街頭的人們回家。
環顧變幻無常的世界,作為“海一代”老人,身處澳洲福地,除了感恩,更時時祝愿澳洲“天常藍,地常綠,國常泰,民常安”,也常翹首北望故國,祈天佑中華。在當今世風日下,人心浮躁的環境中,世人熙熙攘攘,皆為利來利往,老朽人微言輕,也許不合時宜,但孜孜不倦常用上海本地人的祖訓,對自己的小輩發聲:“布衣暖,菜根香”,“寧可正而不足,不可邪而有余”…依然記得,1994年我入了澳籍,入籍儀式結束后,我獨自在悉尼海德公園內靜坐良久,回顧移民歷程,內心五味雜陳,百感交集。
有感于此,在南半球冬令夕陽斜照下,我這垂垂老去的“海一代”款款寫下如許瑣碎心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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